劍來

烽火戲諸侯

玄幻小說

二月二,龍擡頭。
暮色裏,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,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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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百四十九章 橫劍在膝四顧茫然

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

2024-7-24 21:50

  龍宮洞天城門那邊,鬧鬧哄哄,因為在壹對年輕男女入城後,這邊便關了門。
  哪怕是水龍宗修行水法的看門修士,都無法發現有那壹粒粒金光從諸多匾額當中掠出,飄落在地,如螢火攢聚,合攏成為壹位高冠博帶的少年,大步走入城門,城門隨之關閉,看守城門的水龍宗修士便有些不知所措,這是千年未有的異象,便立即飛劍傳訊北宗祖師堂。
  當陳平安走下白玉臺階沒多久,這位少年便出現在李柳身邊,以古老禮制,伏地而拜,口中言語,更是晦澀難明,而嗓音極為沙啞蒼老,與面容不符。
  李柳只是坐在原地,眺望那個下山身影,大概是嫌棄身前少年有些礙眼,便伸出手掌輕輕壹揮,將剛剛起身的少年橫挪壹丈。
  少年站直身體,被如此輕視怠慢,沒有半點惱羞成怒,只是回望壹眼那個即將臨近城門的渺小身影,輕聲道:“大道親水,殊為不易。”
  他不敢擅自窺探這條白玉臺階,便將那位年紀輕輕的青衫劍客,當做是她的棋子之壹。
  李柳神色漠然,緩緩道:“李源,濟瀆三祠,妳這中祠香火,壹直遠遠不如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上祠。”
  名為李源的古怪少年,愧疚道:“有負重托,罪該萬死。”
  橫貫北俱蘆洲東西的濟瀆,曾有三祠,下祠早已破碎消逝,中祠被煉化為水龍宗祖師堂,上祠則被崇玄署雲霄宮楊氏掌握。
  李柳曾經在骸骨灘鬼蜮谷,與楊凝真見過壹面,說了壹些讓楊凝真不敢相信、又不得不信的言語,楊凝真作為雲霄宮楊氏嫡長子,“小天君”楊凝性的兄長,只以純粹武夫身份和壹個化名,就躋身北俱蘆洲年輕十人之列,可在寶鏡山壹戰,面對重新踏足修行之路沒幾年的李柳,楊凝真雖然不能說毫無還手之力,但是與她對峙,全無勝算。
  李柳問道:“有負重托?讓妳盯著這座小祠廟的香火,是壹件很大的事情嗎?”
  李源啞口無言。
  壹雙金色眼眸有些黯然,愈發顯得老態。
  這位少年面貌卻給人滿身滄桑腐朽之感的古老神祇,是濟瀆僅剩兩位水正之壹,年齡之大,恐怕就連水龍宗的開山老祖都比不得。
  在浩然天下,水正是壹個並未徹底失傳、卻名聲不顯的古老官職,往往是大瀆祠廟掌管香火之人。中土文廟也不會太過理睬,更多是任其自生自滅,所以天下所有大瀆的水正,每金身腐朽崩塌壹尊,世間便要少壹位水正。
  這類存在,既不受世俗王朝管束,也不與仙家門派過多交集。
  不過在道家坐鎮的青冥天下,水正卻是無比顯赫、傳承有序的重要神祇,壹條大瀆唯有壹位水正,地位之高,遠勝江河水神、湖澤水君,就連各大王朝的五嶽正神都難以媲美。
  水龍宗看似煉化了濟瀆祠廟,然後以此發跡,作為立身之本,抵禦北俱蘆洲的諸多跋扈劍修,實則其中內幕重重。
  李源面對這位身份尊貴至極的女子,便如位於朝廷底層的濁流胥吏,僥幸覲見壹位中樞天官,如何能夠不恭謹小心。
  被當面申飭幾句,也算是壹份浩蕩天恩了。
  偌大壹座水龍宗,知曉她真實身份的,除了他李源這小小水正,就只有歷代口口相傳的水龍宗宗主。
  那塊螭龍玉牌,瞧著是水龍宗頒發給祖師堂供奉、嫡傳、客卿的玉牌,實則是所有後世玉牌的老祖宗,皆是模仿她手中這塊玉牌,精心仿造而成。城門那邊的水龍宗修士辨認不出兩者差異,他李源卻看得真切,所以哪怕女子面容換了,今生身份換了,李源依舊火速趕來。
  李柳突然笑了起來。
  那位早年在驪珠洞天從未碰面、更無言語的同鄉人,其實在水正李源現身的瞬間,就已經察覺到跡象,只不過壹直沒有轉頭打量,只是默默下山。
  結果李源不識趣,沒有立即打開禁制,就只能在出城門口那邊待著。
  李柳想了想,“也好,讓陳先生在此逗留幾天,方便平穩心境。”
  這還是李柳第壹次正視李源,“李源,裏邊有沒有靈氣濃厚又比較安靜的地方,有,就拿出來款待貴客,沒有的話,就讓人騰出來。”
  李源點頭道:“有。”
  沒有也得有。
  壹個讓她稱呼為“先生”的人物,他李源身為龍宮洞天的看門人、兼任濟瀆中祠的香火使節,如果不是擔心動靜太大,他都要趕人清場了。
  管妳水龍宗要不要舉辦玉箓道場、水官法事?會不會讓在小洞天內結茅修行的地仙們火冒三丈?
  李柳說道:“水龍宗那邊,妳先別泄露出去,只需要說是故友子嗣登門拜訪,妳要是有更好的說法,可以看著辦,總之別讓人打攪陳先生在此處的清修。”
  李源作揖抱拳道:“謹遵法旨!”
  李柳站起身,壹步跨出,就來到城門口那邊,說道:“陳先生,途徑壹座三十六小洞天之壹,過門而不入,有些可惜。龍宮洞天之內,天材地寶囤積了不少,尤其是親水近木之屬,雖然價格昂貴,但是品秩不俗,陳先生若是有相中的,憑借這塊玉牌,百顆谷雨錢以下,都可以與水龍宗賒賬壹甲子。”
  李柳沒說實話。
  賒賬?
  這座幫著水龍宗、崇玄署楊氏和浮萍劍湖三方掙錢極多的龍宮洞天,前身是她的避暑行宮之壹,而且李柳只要有取回的念頭,任妳水龍宗歷代祖師的煉化手段如何高明,苦心經營的山水陣法如何能夠抵禦劍仙攻伐,在李柳這邊,又有什麽意義?何況水龍宗的開山鼻祖,當年是如何從壹個資質魯鈍的凡俗夫子,步入的修行之路,此後又是如何的機緣巧合,步步登天,此後歷代宗主心裏會沒點數?
  那麽到底誰與誰賒賬?不言而明。
  陳平安現在壹聽到“谷雨錢”三個字就犯怵。
  李柳不著急取下玉牌,又說道:“陳先生只要心不靜,走再遠的路,其實還是在鬼打墻。”
  陳平安點點頭,“好,那就麻煩李姑娘了。”
  李柳搖頭笑道:“陳先生無需客氣,李槐對陳先生心心念念多年,每次山崖書院和獅子峰的書信往來,李槐都會提及陳先生。這份傳道與護道兼有的天大恩情,李柳絕不敢忘。”
  陳平安無奈道:“李姑娘比我客氣多了。”
  這是實話,當年照顧李槐去往大隋書院,只是完成承諾,何況李槐壹路上,除了調皮壹些,也沒有讓陳平安如何勞心勞力。
  當然,李槐小時候的那張嘴巴,真是抹了蜂蜜又抹砒霜,尤其是窩裏橫的本事天下第壹,可到底還是壹個心地純善的孩子,記不住仇,又惦念得了別人的好。
  陳平安仰頭望去,已經沒了那位古怪少年的蹤跡。
  李柳解釋道:“那人是本地的看門人。”
  陳平安問道:“類似鄭大風?”
  李柳笑道:“職責還算相似,不過比起鄭叔叔,壹個天壹個地。”
  遙想當年,弟弟李槐還是個孩子的時候,鄭大風就經常背著李槐跑去楊家鋪子。
  李槐嚷著憋不住了憋不住了,鄭大風腳步如風,壹路飛奔,急匆匆道是英雄好漢就再憋壹會兒,到了鋪子後院再放水。
  反正不管李槐忍沒忍住,到最後,壹大壹小,都會走壹趟騎龍巷賣糕點的壓歲鋪子。
  李柳在漫長的歲月裏,見識過很多清清靜靜的修道之人,纖塵不染,心境無垢,超然物外。
  唯獨這輩子在驪珠洞天,見到了很多與境界無關的“真人”,小地方大風貌,便是李柳也要時時想念壹番。
  兩人並肩而行,重新登高。
  好像聊完了正事過後,便沒什麽好刻意寒暄的言語了。
  陳平安是思慮太多,反而不好開口,擔心壹個意外,就會讓李柳沾染不必要的麻煩。
  李柳是從來想得極少,萬事不在意。
  濟瀆北方的水龍宗祖師堂內,得到龍宮洞天門口那邊的飛劍傳訊後,十六把椅子,大半都已經有人落座,剩下的空椅子,都是在外遊歷的宗門大修士,能趕來緊急議事的,除了壹位元嬰閉關多年,其余壹個沒落下。
  祖師堂內,其中就有金丹修士白璧的傳道人,水龍宗當代宗主孫結。
  還有那位北亭國小侯爺詹晴的恩師武靈亭,只不過他作為資質尚淺的元嬰供奉,又是野修出身,椅子位置靠後。
  武靈亭最近心情極其惡劣,唯壹的弟子詹晴竟然憑空消失了,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,簡直就是荒唐至極。
  如果不是那個山上口碑不錯的符箓派真人桓雲,幫助白璧那個小娘們證明了事情緣由,詹晴莫名其妙的生死不知,確實與她白璧沒有直接牽連,武靈亭都要大鬧水龍宗祖師堂,直接向孫結興師問罪。所以這會兒武靈亭憋著壹肚子火氣,臉色難看至極。詹晴是他極其器重的弟子,山澤野修,尤其是地仙野修收取嫡傳,比起譜牒仙師收徒,其實要更加意義重大,被視為野修舍去半條性命,涉險換來的香火傳承。
  畢竟野修禍害野修,哪怕是師父殺弟子,徒弟殺師父,都不少見,反觀擁有壹座祖師堂的譜牒仙師,幾乎沒有人膽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韙。
  龍宮洞天大門自己關閉。
  這當然不是什麽小事情。
  宗主孫結立即就召集了所有祖師堂成員。
  當初劍仙蟄伏多年,盜取洞天壓勝之物,成功逃離龍宮洞天,從鎮宗之寶的失竊到奪回,過程不可謂不慘烈。
  水龍宗祖師堂的十多把座椅,除了左首椅子從來是歷代宗主落座,右首座椅,幾乎從不見人出現坐下。
  這個規矩,水龍宗祖師堂創建有多少年,就傳承了多少年,雷打不動。
  水龍宗任何壹位供奉、客卿問及此事,水龍宗修士都諱莫如深。
  情況很簡單。
  孫結三言兩語就說明白了。
  但是祖師堂內,人人神色凝重。
  先是有陌生女子亮出壹塊供奉玉牌,入城登上那條白玉臺階,然後就是城門關閉,天地隔絕,修士試圖查看,竟然無果。
  水龍宗南宗的那位玉璞境女修邵敬芝,貌若年輕婦人,氣態雍容,緩緩開口道:“宗主,不如我立即趕去趟洞天渡口處的雲海,來個守株待兔?”
  孫結皺眉道:“除此之外,現在真正需要顧慮的,是整座洞天要不要戒嚴,壹旦選擇戒嚴,難免人心浮動,影響到今年的金箓道場和之後的水官解厄法會。我們龍宮洞天,向來以安穩著稱於世,此次接連兩場盛會,不談我們水龍宗的山上好友,還有大源王朝在內諸多帝王將相的參與,壹個不慎,就會讓崇玄署和浮萍劍湖抓住把柄。”
  武靈亭譏笑道:“這些個錦衣玉食的山下短命鬼,本事不大,就是壹個比壹個皮嬌肉嫩。”
  壹位雙手拄著龍頭拐杖的老嫗,閉著眼睛,半死不活的打盹模樣,她坐在邵敬芝身邊,顯然是南宗修士出身,這會兒老嫗撐開壹絲眼皮子,稍稍轉頭望向宗主孫結,沙啞開口道:“孫師侄,要我看,幹脆讓敬芝帶上鎮山之寶,若是不軌之徒,打殺了幹凈,我就不信了,在咱們龍宮洞天,誰能折騰出多大的浪花來。”
  武靈亭坐在對面,對這個老婆姨那是有些佩服的,與他同樣是元嬰境,但是在水龍宗見誰都不順眼。
  仗著輩分高,對宗主孫結壹口壹個孫師侄,對自己南宗壹脈的邵敬芝,僅是稱呼便透著親昵。
  虧得孫結度量大,若是他武靈亭來坐這個水龍宗頭把交椅,早將那個老婆姨壹張老臉打得稀爛了。
  就在孫結剛要說話的時候,對面那張椅子上,點點金光浮現,最終聚攏成為壹位面容年輕卻神意枯槁的少年。
  正是濟瀆水正李源。
  李源對孫結行了壹禮,該有的規矩,還是得有。
  孫結也站起身,還了壹禮,卻沒有道破對方身份。
  那老嫗猛然睜眼,顫聲道:“李郎?可是李郎?”
  李源有些感傷,看了白發蒼蒼的老嫗壹眼,他沒有言語。
  老嫗竟是直接紅了眼眶,不再雙手拄著龍頭拐杖,輕輕將拐杖斜靠椅子,雙手放在膝蓋上,撫了撫衣裙,低頭望去,看著自己的幹枯十指,小聲呢喃道:“李郎風采依舊,可惜我老了,太老了,不見之時,翹首以盼,讓人等得白了頭,見了,才知道原來見不如不見。”
  武靈亭臉色玩味。
  咋的。
  壹個風度翩翩的少年郎,壹個人老珠黃的老婆姨,雙方早年還有壹段姻緣不成?
  那可就真是壹個很有年頭的故事了。
  山上便是這點有趣,怪事從來不奇怪。只要修行之人有那閑工夫湊熱鬧,隨處可見熱鬧。
  李源以心聲與孫結開門見山道:“宗主,是我故友後人造訪,玉牌也是我早年贈予出去的,我便露面敘舊壹番,不願被人打攪,施展了壹點手段,害得水龍宗興師動眾聚集祖師堂,是我的過錯,願受水龍宗祖法責罰。”
  孫結微笑回答道:“水正大人言重了,既然是故人子弟造訪洞天,便是再結善緣,是李水正的好事,也算是我們水龍宗的好事。兩位貴客,不如去我在洞天主城內的宅邸下榻?”
  李源笑道:“不用勞煩宗主,我會帶他們去往鳧水島。”
  孫結點頭道:“隨後有任何需求,水正大人只管開口。”
  李源站起身,向祖師堂眾人抱拳致歉道:“連累諸位道友走這壹遭,打攪諸位修行,以後定當補償。”
  李源說完之後,便化作粒粒金光,剎那之間,身形消散。
  能夠在壹座宗門的祖師堂如此往返。
  本身就是壹種顯山露水。
  因為世間山上仙家的祖師堂,任何壹位供奉、客卿,都需要徒步出入大門,與山下俗子進出祠堂,沒有兩樣。
  再加上對方座椅的位置,以及那位南宗老嫗的失態,邵敬芝在內所有人,都知道輕重了。
  所以當孫結開口笑道:“虛驚壹場,可以散了。”
  沒有任何人流露出抱怨神色。
  天曉得那位神出鬼沒的“少年”,是不是記仇的性子?
  任何壹位表面上和和氣氣的祖師堂老人,往往越是難纏。
  孫結最後壹個走出祖師堂,門外邵敬芝安靜等待。
  孫結在眾人紛紛禦風遠遊之後,笑道:“妳猜的沒錯,是濟瀆香火水正李源,我們水龍宗開山老祖的至交好友。”
  邵敬芝神色郁郁。
  說句難聽的,身後這處,哪裏是什麽水龍宗祖師堂,所有有座椅的修士,看似風光,實則連同她和宗主孫結在內,都是寄人籬下的尷尬處境!
  孫結看似隨意說道:“飲水思源吧。”
  邵敬芝臉色壹僵,點點頭。
  孫結笑道:“開山不易,守業也難,敬芝,有些事情,爭來爭去,我都可以不計較,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,可壹旦有人做事情出格了,我孫結雖說壹直被說是最不成材的水龍宗宗主,可再沒出息,好歹還是個翻爛了祖宗家法的宗主,還是要硬著頭皮管壹管的。”
  邵敬芝臉色愈發難看,禦風遠去,跨過大瀆水面,直接返回南岸。
  孫結分明是借助那濟瀆水正,敲打她邵敬芝和整座南宗。
  孫結沒有施展術法,而是用手關上了祖師堂大門,緩緩走下山去。
  壹座宗門,事多如麻。
  讓人難得偷閑片刻。
  例如先前武靈亭頗為怨懟,他孫結便答應對方今後三次祖師堂選人,都讓武靈亭頭壹個收取記名弟子。
  武靈亭也讓人不省心,直接就問,若是他恰好看中了邵敬芝那邊暗中相中的好苗子,又該如何講?
  孫結便以“南宗也是水龍宗”答復這位野修供奉。
  武靈亭這才稍稍滿意。
  可事實上,承諾壹事,言語輕巧,做起來並不輕松。壹個不小心,就要與邵敬芝的南宗起沖突,導致雙方心生芥蒂。
  水龍宗形成南北對峙的格局,不是壹朝壹夕的事情,而且有利有弊,歷代宗主,既有壓制,也有引導,不全是隱患,可不少北宗子弟,當然想當然認為這是宗主孫結威嚴不夠使然,才讓大瀆以南的南宗壯大。
  於是就有了孫結今日提醒邵敬芝之舉。
  李源身形隱匿於洞天上空
  的雲海之中,盤腿而坐,俯瞰那些碧玉盤中的青螺螄。
  山居歲月近雲水,彈指功夫百千年。
  壹位在水龍宗出了名性情乖張的白發老嫗,站在自家山峰之巔,仰望雲海,怔怔出神,神色柔和,不知道這位上了歲數的山上女子,到底在看些什麽。
  李源沒有看她。
  只是依稀想起,許多許多年前,有個孤僻內向的小女孩,長得半點不可愛,還喜歡壹個人晚上踩在水波之上逛蕩,懷揣著壹大把石子,壹次次砸碎水中月。
  陳平安轉頭望去,城門已開,終於又有遊客走上白玉臺階。
  走完九千九百九十九級臺階後,陳平安與李柳登頂,是壹座占地十余畝的白玉高臺,地上雕刻有團龍圖案,是十六坐團龍紋,宛如壹面橫放的白玉龍璧,只是與世間龍璧的祥和氣象大不相同,地上所刻十二條坐龍,皆有鐵鎖捆綁,還有刀刃釘入身軀,蛟龍似皆有痛苦掙紮神色。
  陳平安小心翼翼在坐龍紋路間隙行走,李柳卻沒有半點忌諱,踩在那些蛟龍的身軀、頭顱之上,笑道:“陳先生腳下這些,都是老黃歷的刑徒罪臣,早已不是正統的真龍之身,我們行走沒有禁忌。”
  遠古時代,真龍司職天下各處的行雲布雨,既可以憑此積攢功德,得到井然有序的壹級級封正賞賜,當然也會有瀆職責罰,動輒在斬龍臺抽筋剝皮,砍斷龍爪、頭顱,拘押真身元神,或是失職過重,罪領斬刑,被直接拋屍投水,或是罪不至死,只是被剝奪身份,鮮血浸染水澤山川,便有了諸多真龍後裔的出現。
  陳平安輕聲問道:“都還活著?”
  李柳說道:“大多抵不住光陰長河的沖刷,死透了,還有幾條奄奄壹息,地上龍璧既是它們的牢籠,也是壹種庇護,壹旦洞天破碎,也難逃壹死,所以它們算是水龍宗的護法,大敵當前,得了祖師堂的令牌法旨後,它們可以暫時脫身片刻,參與廝殺,比較忠心。水龍宗便壹直將它們好好供奉起來,每年都要為龍璧添補壹些水運精華,幫著這幾條被打回原形的老蛟吊命。”
  陳平安愈發好奇李柳的博聞強識。
  只不過這種事情,不好多問。
  誰都會有自己的**和秘密,如果雙方真是朋友,對方願意自己道出,即是信任,聽者便要對得起說者的這份信任,守得住秘密,而不該是覺得既然身為朋友,便可以肆意探究,更不可以拿舊友的秘密,去換取新朋的友誼。
  所以有些人看上去朋友遍地,可以處處與人飲酒,仿佛人生無處不筵席,可人生壹有難關便難過,離了酒桌便朋友壹個也無,只得憤恨世態炎涼,便是如此。
  不以真心交友,何以贏取真心。精明人少有患難之交,更是如此。
  李柳似乎看穿陳平安的心思,開誠布公道:“我與爹娘,之所以要搬來北俱蘆洲,是有緣由的,比起其它大洲,這兒風土更適合我的修行,我爹想要繼續破境,留在寶瓶洲,幾乎沒有希望,在這邊,也難,但是好歹有點機會。”
  壹洲大小,往往會決定上五境修士的數量,北俱蘆洲地大物博,靈氣遠勝寶瓶洲,故而上五境修士,遠遠多於寶瓶洲。
  可是山巔境武夫、尤其是止境武夫的數量,卻出入不大。
  北俱蘆洲本土出身的止境武夫,連同剛剛與嵇嶽同歸於盡的顧祐在內,其實就只有三個。
  而九洲之中版圖最小的寶瓶洲,壹樣有三個,李柳的父親,李二。藩王宋長鏡。落魄山崔誠。
  如今顧祐戰死,便是所有北俱蘆洲武夫的機會,可以分攤壹洲武運,至於能拿到多少,自然各憑本事。
  這就是“煉神三境武夫死本國,止境武夫死本洲”說法的根腳所在。
  李柳突然問道:“陳先生,先前是不是去過類似小天地的山水秘境?”
  陳平安點頭道:“前不久剛走過壹趟不見記載的遠古遺址。”
  李柳說道:“難怪。在顧祐死後,武運四散,但其中有壹份濃郁武運,有些玄妙,似乎蘊含著顧祐的壹股執念,在北亭、水霄國壹帶盤桓許久,滯留了約莫半旬,才緩緩散去。應該是沒能找到陳先生的關系。若是得了這份饋贈,以最強六境,順利躋身金身境,可能性就要大很多,哪怕金甲洲那邊的某位同境武夫壹直在漲拳意,應該都不會對陳先生造成太大的影響,當下就有些難以預測,若是對方壹直拳法攀高,陳先生卻停滯不前,在對方未破境之前,陳先生就破開自身瓶頸,躋身第七境,也就要失去那份機緣了。”
  陳平安心中了然。
  是自己練習撼山拳多年、又挨了前輩顧祐三拳指點的緣故。
  所以哪怕是外鄉人,顧前輩依舊願意分出壹份武運,饋贈自己。
  錯過了顧祐的這份遺贈,遺憾當然會有,只不過沒有什麽後悔。
  陳平安壹手持綠竹行山杖,壹手輕輕握拳,說道:“沒關系。顧祐前輩是北俱蘆洲人氏,他的武運留給此洲武夫,天經地義。我唯有練拳更勤,才對得起顧前輩的這份期待。”
  對於陳平安而言,這份饋贈,分兩種,武運沒接住,心意得抓牢。
  會真正折損自身利益的時候,還能分出是非,明辨取舍,不以得失亂心境,才是真正的道理。
  李柳笑道:“陳先生能這麽想,說明顧祐的眼光很好,我弟弟李槐也不差。”
  陳平安總覺得聽李柳說話,有些哪裏有些不對勁,可好像又渾然天成,本該如此。
  只是壹想到自己家鄉的風土人情,也就見怪不怪了,光是自己祖宅所在的那條泥瓶巷,就有南婆娑洲的劍仙曹曦,書簡湖顧璨,當然也要算上他陳平安。
  遊人陸陸續續登上高臺,陳平安與李柳就不再言語。
  當有了十六人後,高臺四面八方,同時出現十六條雲霧凝聚而成的雪白蛟龍,頭顱靠近高臺,每壹條雲海蛟龍便像壹艘渡船。
  李柳說道:“壹次十六人,可以分別騎乘蛟龍,可以無視小天地禁制,順利進入龍宮洞天。也算是水龍宗的噱頭。”
  李柳率先走上壹條蛟龍的頭顱。
  陳平安依樣畫葫蘆,擡腳跨上雲霧白龍的頭顱,輕輕站定。
  剛有人打算後到高臺卻要爭先,高臺上便浮現出壹位青衣神人的縹緲身影,說道:“底下便是潭坑,屍骸皆是爭渡客。生死事大事小,諸位自己掂量。”
  大概只有陳平安察覺到這位青衣神人的站立位置,距離李柳最遠。
  十六條水運化成的雪白蛟龍開始緩緩升空,剛要破開厚重雲海,讓乘客依稀見到壹粒高懸天幕的金光,便是毫無征兆地壹個驟然下墜。
  四周雲霧茫茫。
  李柳駕馭腳下蛟龍,來到陳平安身邊,微笑道:“頭頂那粒金光,是濟瀆中祠廟香火精華凝聚而成的壹**日雛形,亦是水龍宗的根本之壹,不過進展緩慢,因為不得其法,胚子打磨得粗糙無比,壹開始就走了歪路,按照祠廟如今的香火積攢速度,再給水龍宗壹萬年光陰,都不成事。水龍宗修士想要在龍宮洞天自造日月的可能性,比起從醇儒陳淳安肩頭搶來那對日月,還要小很多。”
  陳平安仰頭望去,唯有高不見天、下不見底的雲海,不見那點金光。
 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:“換成我是水龍宗修士,會是同樣的選擇吧,哪怕只有這壹粒光亮,就願意壹直積攢香火。”
  李柳說道:“陳先生,修道壹事,與武夫修行,還是不太壹樣,不是不可以講究滴水穿石的笨功夫,可壹旦修道之人只講求這個,就不成,練氣士哪怕長壽,依舊經不起山中枯坐幾回。”
  陳平安點頭笑道:“記下了。”
  約莫壹炷香後,雲霧蛟龍輕輕壹晃,四爪貼地,四周雲霧散去,眾人視野豁然開朗。
  陳平安發現自己站在壹座雲海之上。
  低頭望去,是壹座建造在巨大島嶼上的雄偉城池,如同王朝京城,城池周邊,青山環繞,寶光流轉。
  島嶼雄城之外,又有大小不壹的島嶼,各有古樸建築或依山或臨水,如眾星拱月,護衛好似位於天地中央的那座京城。
  碧波千裏,壹望無垠。
  雲海之上,懸停著壹艘艘碧綠顏色的符舟,有小如烏篷船,有大如樓船戰艦。
  水正李源站在不遠處。
  李柳帶著陳平安,壹起走向這位連水龍宗祖師堂嫡傳都不認識的少年。
  李源帶著兩人走向壹艘樓船,登船後,不見動作,也不見渡船有任何修士,渡船便自行啟程。
  李源輕聲道:“鳧山島水運靈氣充沛,空置百年,可以讓陳先生在那邊下榻修行,而且距離行宮舊址也不算遠,乘坐符舟,半個時辰即可到達。”
  李柳點點頭,“有勞。”
  李源便有些惴惴不安,心裏很不踏實。
  李源又小心翼翼問道:“是否需要為鳧水島安排壹些手腳伶俐的婢女?”
  李柳說道:“問我做什麽?問陳先生。”
  李源便立即轉身詢問陳平安。
  陳平安笑著說道:“已經很叨擾了,不用這麽麻煩。”
  李源也就不再多說什麽。
  雲海上有棟略顯突兀的高樓,駐守此地的壹位水龍宗元嬰修士,站在樓頂層欄桿處,瞧見那年輕女子和少年腰間的螭龍玉牌後,便收起了查詢視線。
  只是難免有些狐疑,水龍宗的供奉、客卿幾乎都認識,為何這兩位都是生面孔?難道是與崇玄署和浮萍劍湖沾親帶故的?
  只要那兩枚玉牌做不得假,鎮守雲海的老元嬰就不會節外生枝,沒事找事。
  這艘樓船去如飛劍,不去鳧水島渡口,直接懸停在壹座空無壹人的仙家府邸廣場上,宅邸匾額為“龍公停雲”。
  當三人下船落地,府邸大門緩緩打開。
  李源解釋道:“鳧水島曾是水龍宗壹位老供奉的修道之地,兵解離世已經百年,門內弟子沒什麽出息,壹位金丹修士為了強行破境,便偷偷將鳧水島賣還給水龍宗,此人僥幸成了元嬰修士後,便雲遊別洲去了,其余師兄弟也無可奈何,只得全部搬出龍宮洞天。”
  三人壹起跨過門檻,李源說道:“鳧水島除了這座修行府邸,還有投水潭、永樂山石窟、鐵作坊遺址和升仙公主碑四處勝地,島上無人也無主,陳先生修行閑暇,大可以隨便瀏覽。”
  最後李源摘下腰間那枚玉牌,壹面雕刻有行龍圖案,壹面古篆“峻青雨相”,遞給陳平安,“陳先生,此物是鳧水島山水陣法的樞紐,無需煉化,懸佩在身,便可以駕馭陣法,元嬰修士無法探究島嶼府邸,玉璞境修士若是暗中察看此地,也會驚起大陣漣漪。”
  李柳還算比較滿意。
  此地顯然是李源的私家宅院。
  至於什麽水龍宗供奉兵解離世、弟子內訌的前塵舊事,李柳當然還是不上心。
  真真假假,與她何關。
  陳平安沒有推三阻四,道謝過後,便收下了那塊沈甸甸的玉牌,與水龍宗那塊過橋“休歇”木牌懸掛在腰間壹側。
  直到這壹刻,李柳才摘下自己那塊篆刻有“三尺甘霖”四字的玉牌,笑著交給陳平安,“陳先生,就當是幫著我弟弟先還些恩情。”
  她的言下之意,便是不用還了。
  這壹幕,看得水正李源眼皮子自打顫。
  如果換成他,大概就要跪地領旨謝恩了。
  陳平安搖頭道:“禮太重了,不能不還。”
  李柳也沒說什麽,只是將玉牌交給陳平安。
  李源甚至不敢多看,畢恭畢敬告辭離去。
  於是陳平安腰間就懸掛了三塊牌。
  李柳與陳平安壹起走在府邸中,打算稍作停留便離開這處沒半點好緬懷的避暑行宮。
  到時候壹走,陳平安還怎麽還?那李源有膽子暫為領取和保管那塊玉牌嗎?
  小小濟瀆水正,也不怕被淹死?
  曾經的火部神祇,被大火煉殺有多少尊?
  天上天下江湖水神,被她以大水鎮殺,又何曾少了?
 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壹件元君神像,笑道:“李姑娘,本來打算下次遇到了李槐,再送給他的,現在還是妳來幫忙捎帶給李槐好了。”
  李柳的眼神,便壹下子溫柔起來,好像瞬間變成了小鎮那個每天拎水桶去古井汲水的少女,楊柳依依,柔柔弱弱,永遠沒有絲毫的棱角。
  她接過了那件小禮物,舉起手晃了晃,打趣道:“瞧瞧,我與陳先生就不同,收取重禮,從來不客氣,還心安理得。”
  陳平安也心情輕松幾分,笑道:“是要與李姑娘學壹學。”
  李柳看著這位笑容和煦的年輕人,便有些感慨。
  弟弟李槐當年遠遊他鄉,看上去就是學塾裏邊那個最普通的孩子,比不得李寶瓶,林守壹,於祿,謝謝,
  大隋求學壹路,陳平安對待李槐,唯有平常心。
  後來她爹李二出現後,陳平安對待李槐,依舊還是平常心。
  如今她李柳在水龍宗現身後,還是如此。
  妳是李槐的姐姐,李二的女兒,無論妳境界如何,機遇如何,我陳平安便盡量不給妳惹麻煩,知道過得好,便也開心,僅此而已。
  寬以待人,克己慎獨。
  就是真正的讀書人,今天不是真正的先生,將來也會是。
  於是李柳笑道:“免得讓陳先生以為我只會說些不好的消息,有兩件事情,必須與陳先生道賀壹聲。”
  陳平安眼睛壹亮,難不成蓮藕福地需要消耗兩三千顆谷雨錢,是落魄山那邊高估了?
  李柳說道:“這把劍,其實早就是壹件仙兵了。”
  陳平安楞在當場。
  那件得自蛟龍溝的法袍金醴,可以通過餵養大量的金精銅錢,進階為仙兵品秩,這是陳平安早就知道的真相,只不過力有未逮,壹直沒能實現。
  可這把劍仙,怎麽突然就從半仙兵成為了傳說中的仙兵?
  李柳壹語道破天機,“劍有壹點浩然氣,還有壹粒精粹道意。”
  陳平安陷入沈思,後者可以理解,因為劍仙煉化了那團孫道人贈送的破碎劍氣。
  可前者浩然氣,是什麽緣由?
  李柳不再多說此事,“還有就是陳先生待在鳧水島,可以無所顧忌,隨意汲取周邊的水運靈氣,這點小小的損耗,龍宮洞天根本不會介意,況且本就是鳧水島該得的份額。”
  “還有個不算什麽好消息的消息,就是讓那個叫李源的,幫忙寄信去往寶瓶洲落魄山,不會有任何蛛絲馬跡。”
  李柳停下腳步,“我去那座龍宮主城遊覽壹番。”
  陳平安點頭道:“李姑娘離開水龍宗之前,壹定要知會壹聲,我好歸還玉牌。”
  李柳哭笑不得。
  陳平安也有些哭笑不得,果然被自己猜中了這位李姑娘的小算盤。
  李柳點頭道:“好的,離開前,會來壹趟鳧水島。”
  陳平安就不再挽留。
  李柳化虹離去,天地無半點靈氣漣漪。
  竟是與劍仙酈采壹般無二的禦風氣象。
  陳平安獨自逛蕩起了這座府邸,準備尋壹處適宜修行的僻靜地方,打算大致看過之後,再去看看那投水潭、升仙碑。
  李柳悄無聲息地禦風升空,又飄落在府邸附近,這才去向雲海。
  她就當是已經信守約定了。
  雲海之中,水正李源束手而立。
  李柳問道:“水龍宗祖師堂那邊如何?”
  李源簡明扼要道:“無事了。”
  李柳笑了笑,“李源,妳也就只剩下點苦勞了。”
  李源展顏壹笑。
  李柳問道:“那老嫗與妳有什麽瓜葛?”
  李柳只要身在龍宮洞天,猶勝各方天地聖人神通。
  李源搖頭嘆息道:“怨我當年假扮水鬼,嚇唬壹個小姑娘。”
  李柳便沒了興致,交待過李源多看著點那位陳先生的修行,然後她隨隨便便直接打開了天幕,當她闖入與小洞天接壤的濟瀆大水某處,更是瞬間遠去千百裏,比任何縮地山河的仙家神通,都要來得神不知鬼不覺。
  天下任何江河湖海,皆是她李柳的小天地轄
  境。
  其實關於陳平安的水府事宜,李柳興許是天底下最有資格去指手畫腳的人物,她沒有刻意去說而已。
  陳平安先選了壹處修道之地,然後獨自散步,看完了四處形勝古跡,就開始返回府邸,取出六塊道觀青磚,擺在地上,開始走樁練拳。
  事先將那把劍仙掛在墻上,行山杖斜靠墻壁。
  練完拳之後,陳平安去了壹間書房寫信,跟朱斂那邊聊些蓮藕福地的事項,當然還有許多雞毛蒜皮的瑣碎小事。在信的末尾,告訴朱斂他會在水龍宗的龍宮洞天等到收取落魄山回信,才繼續趕路。信上與朱斂坦言,他這個遊蕩小半座北俱蘆洲的包袱齋,確實是有些盈余,但是如果落魄山能夠借來錢,在沒有隱患遠憂的前提下,及時補上缺口,那麽他就先不賤賣家當,如果還有缺口,也不用藏著掖著,他會爭取在龍宮洞天這邊再當壹回包袱齋,以及讓春露圃蚍蜉鋪子那邊清空存貨,能補上幾顆谷雨錢是幾顆。
  停筆之後,陳平安不著急讓那個名叫李源的少年,幫著寄信去往落魄山。
  收起紙筆和密信,陳平安開始認真考慮起壹件事情。
  要不要在這座龍宮洞天,煉化第三件本命物。
  轉頭瞥了眼那把墻上的劍仙,陳平安想著自己都是擁有壹件仙兵的人了,欠個幾千顆谷雨錢,不過分。
  骸骨灘木衣山,龐蘭溪勸說自己爺爺重新提筆,多畫幾套拿得出手的神女圖,他好送人,以後再去跨洲歷練,就理直氣壯了。
  鬼蜮谷內,壹位小鼠精還日復壹日在羊腸宮外邊的臺階上,腿上橫放著那根木桿長矛,曬著太陽,老祖在家中,它就老老實實看門,老祖不在家的時候,便偷偷拿出書籍,小心翻閱。
  京觀城內,高承近來經常有些心神不寧,又不知道哪裏出了紕漏。
  啞巴湖那邊,如今已經沒了那頭與人為善的小水怪,聽說是與某位年輕修士壹起遠遊去了。
  金烏宮,那位輩分最高的金丹劍修柳質清,依舊枯坐在自家山頭之巔,封山且閉關之後,柳質清冷眼看著壹座門派內的眾生百態,喜怒哀樂,以人心洗劍。
  春露圃老槐街上那座雇了掌櫃的小鋪子,掙著細水流長的錢財,可惜就是如今冤大頭有些少,有些美中不足。
  那個用玉瑩崖石子來雕刻印章之類書案清供的年輕夥計,愈發刀法熟稔,掙著壹筆筆良心錢。
  劉景龍到了太徽劍宗之後,正在閉關破境,據說問劍之人,如今就已經確定了其中兩位,浮萍劍湖酈采,董鑄。
  芙蕖國桃花渡,柳瑰寶在研習那部道書,只是偶爾也會想起那個名叫懷潛的外鄉書生,在埋怨自己眼神不好之余,還有些小小的傷感,縈繞心扉,揮之即去,可悄然又來。
  雲上城徐杏酒成功破境,躋身了觀海境,便打算什麽時候劉先生躋身上五境了,又成功扛住三位劍仙的問劍,就帶上足夠的好酒,去拜訪那位仰慕已久的年輕劍仙,聽說劉先生其實愛喝酒,只是壹般情況不願意喝酒而已,為此徐杏酒還專門鍛煉了自己的酒量,害得沈震澤和趙青紈都有些憂心,是不是徐杏酒得意忘形了,竟然如此酗酒,徐杏酒只好解釋壹番,說是陳先生告訴自己,若是酒量不行,便與劉先生見著了面,也沒得聊,更喝不成酒。
  太徽劍宗的壹座山峰茅屋外,已經正式成為宗門子弟的少年白首,獨自坐在壹條長凳上,整個人搖來晃去,只覺得沒勁。好嘛,本來以為姓劉的,畢竟是壹位大名鼎鼎的劍仙,在太徽劍宗怎麽都該是有座仙家氣派的高門府邸,不曾想就只有身後這麽壹座小破屋子,裏邊書倒是不少,可他不愛看啊。於是白首閑來無事,尋思著自己若還是壹位割鹿山的刺客,到底能不能對付那幾個太徽劍宗的天之驕子。不過那些個同齡人,人人見著了自己,都客客氣氣的,伸手不打笑臉人,白首覺得自己還真下不了拳頭和刀子。那些家夥瞧自己的眼神,壹個比壹個羨慕,白首就奇了怪了,妳們就這麽喜歡當那姓劉的弟子?與妳們換,成不成?可惜那些人聽說後,壹個個眼神古怪,然後再也不來茅屋這邊溜達了,也好,他壹個人還清凈。
  北俱蘆洲西海之濱,臨近嬰兒山雷神宅壹帶,壹老壹少兩位道士,飄然現身。
  年輕道士蹲在地上嘔吐不已,這就是有經驗的好處了,先吃飽喝足,比起壹個勁兒幹嘔半天,其實還是要舒服壹些的。
  老真人蹲下身,輕輕拍打徒弟的後背,“怪師父道法不高啊。”
  張山峰轉過頭,哭喪著臉,“師父妳這麽講,弟子也不會好受半點啊。”
  火龍真人微笑道:“師父自個兒心裏邊,可是好受些了。”
  張山峰深呼吸壹口氣,剛要起身,就繼續蹲著嘔吐起來。
  火龍真人剛要埋怨自己幾句,頭頂便有壹撥禦風去往嬰兒山的修士,瞧見了那年輕道士的窘態,壹個個放聲大笑。
  張山峰顧不上這些,頭暈目眩得很。
  老真人卻悄無聲息不見了,來到兩位禦風地仙身後,壹巴掌按住壹顆腦袋,笑瞇瞇道:“啥事情這麽好笑,說出來聽聽,讓貧道也樂呵樂呵?”
  那兩位地仙只覺得頭皮發麻,立即縮著脖子,兩只雞崽兒似,其中壹人硬著頭皮朗聲道:“見著了老神仙,開心!”
  另外那人相對後知後覺,趕緊亡羊補牢道:“高興,偶遇老神仙,今兒賊高興!”
  火龍真人輕輕壹推,讓兩位地仙修士踉蹌前沖,笑著返回張山峰身旁。
  張山峰渾然不覺自己師父的壹去壹返。
  張山峰站起身後,擦了擦額頭汗水,“師父,可以趕路了。”
  老真人笑道:“不著急,慢慢來,修道之人,光陰悠悠,走得快了,容易錯過風景。”
  張山峰埋怨道:“我還想早些將水丹送給陳平安呢。”
  老真人點點頭,掐指壹算,這件事,確實可以著急。
  金甲洲,遺址當中,劉幽州打著哈欠,那位白衣女子依舊在不斷出拳,看架勢,是真上癮了。曹慈依舊不還手,不言語,只是看那些橫七豎八的倒塌神像,曹慈有些時候會面朝它們,會稽首,會雙手合十,也會作揖。那個拳意越來越高漲的女子,只是出拳,劉幽州不是純粹武夫,只是覺得她出手越來越沒有章法,隨心所欲,出拳也不再次次傾力。
  不過對於曹慈而言,好像也沒啥區別,依舊是妳打妳的拳,我看我的神像。
  突然之間,她停下身形,雙手十指和整個手背,都已經白骨裸露,不見皮肉,她沈聲問道:“依舊是錯?”
  曹慈轉頭笑道:“怎麽,打不倒我的拳,便是錯的?那天底下的同齡人,有對的拳法嗎?”
  曹慈難得言語,更破天荒了壹次說了兩句話,“天下根本沒有錯的拳法,只有練錯的武夫,和意思不夠的出手。”
  女子咬牙道:“不是打不倒,是打不到!”
  曹慈嗯了壹聲。
  又不再言語了。
  既然事實如此,只要不是睜眼瞎就都看在眼中,心知肚明,他曹慈說幾句客氣話,很容易,但是於她而言,裨益何在?
  若是壹位誌在登頂的純粹武夫,連幾句真話,幾個真相,都受不了,如何以拳意登山,並且最終站穩山巔?
  這壹點,當年在劍氣長城那邊遇到過的那個同齡人,做得真好,願意認命,其實壹直是為了能夠做到有朝壹日,不認命。
  曹慈繼續前行,記起壹事,問道:“妳記得自己出了多少拳嗎?”
  年輕女子搖搖頭,“沒記這個。”
  背對她的曹慈緩緩說道:“那接下來就只記這個,妳完全不用去考慮如何出拳,力道收放,只記出拳次數。”
  年輕女子皺了皺眉頭,“曹慈,妳為何願意指點我拳法?”
  曹慈擡起頭,望向天幕,“談不上指點,不過是值得我多說幾句,我便說幾句,這又不是什麽多了不起的事情。妳以後遇上其他武夫,也可以如此,想必也會如此。武道壹途,可不是妳死我亡的羊腸小道,武運壹物,更是算了,與妳說個,好像有些不妥當。”
  她苦笑道:“那是因為妳是曹慈,註定不會遇上讓自己感到絕望的同齡人,才可以這麽說。”
  曹慈點頭道:“我沒必要想這個。”
  她有些牙癢癢。
  曹慈說道:“真正武夫,就在純粹,不會每天讓人覺得是那匹夫之怒。”
  劉幽州嘖嘖稱奇,難得難得,曹慈願意壹口氣嘮叨這麽多。
  大概這就是曹慈自己所謂的純粹吧。
  要知道這個女子,壹旦以天下最強六境躋身了金身境,曹慈就等於白白多出壹位同境對手了,最少境界是相當的嘛。
  至於到時候雙方拳法高低。
  想必她最清楚不過,依舊是倍感絕望吧,以六境打七境,如此狼狽,還算好,若是以七境打七境,還是如此摸不著壹片衣角,劉幽州都要替她感到憋屈了。
  青冥天下壹座州城內的繁華街道上,壹位風流倜儻的年輕道士在路邊擺攤,說是看手相壹事,是那祖傳的看家本領,少女婦人尤其多。
  至於他的那位小師弟,在看過了壹場關於修士復仇的悲劇故事後,此地是小師弟的家鄉,不過選擇了錦衣夜行,少年找到了壹個情同手足的同齡人,與壹位青梅竹馬的少女。
  年輕道士壹邊摸著壹位漂亮姑娘的白嫩小手兒,壹邊神神道道,念念有詞,還壹邊想著自己的那位小師弟,會不會放過那個原本如同親兄長的至交好友,會不會祈求自己帶走那位少女壹起返回白玉京。這就又是壹個不太喜慶的小故事了,小師弟如何做,年輕道士有些好奇,其實選擇很多,可歸根結底,還是小師弟如何看待所謂的向道之心。
  陸沈輕輕放下那位好看姑娘的小手兒,與她說了些姻緣事。
  他轉頭望向某處,談不上失望,但好像也沒什麽意外和驚喜。
  那位小師弟,正抱著壹位同齡人的屍體,默默流淚,少女站在旁邊,好像被雷劈過壹般,落在陸沈眼中,模樣有些嬌憨可愛。
  只是殺了壹個人,便死了三條心。
  這買賣做的,都不好說是劃算,還是賠本了。
  陸沈單手托著腮幫,看著熙熙攘攘的街道,朝壹位在遠處停步朝自己回眸壹樣的婦人,報以微笑。
  年輕婦人大概沒想到會被那英俊道人瞧見,擰轉纖細腰肢,低頭含羞而走。
  女子笑顏,百看不厭。
  陸沈估摸著就算再看壹萬年,自己還是會覺得賞心悅目。
  陸沈嘆了口氣,小師弟還算湊合吧,殺人即殺己,勉勉強強,過了壹道心關。
  不然他是不介意又壹把掌下去,將小師弟打成壹灘爛泥的。
  只不過距離他這位小師兄的最好預期,還是有著不小的差距。
  人身即天地,道人修大道,怎的天地與清凈兩個天大說法,意思就這般小嗎?
  陸沈越琢磨就越不開心,便氣呼呼從簽筒當中撚出壹支竹簽,輕輕折斷。
  那位小師弟,便被好似被飛劍攔腰砍斷壹般,沒死,半死而已。
  畢竟是身懷三件白玉京仙兵至寶的小師弟嘛,哪有這麽容易死。
  又壹個陸沈出現在斷成兩截了都還能掙紮的小師弟身邊,蹲下身,笑道:“小師弟,加把勁,將自己拼湊起來,肯定能活。”
  至於路邊算命攤那個陸沈,笑逐顏開,伸出手,遞向壹位已經落座的少女,“貧道精通手相,測姻緣之準,簡直就是那月老的拜把子兄弟。”
  南婆娑洲醇儒陳氏的大河之畔,水邊石崖上,劉羨陽第壹次發現那位老儒士比自己更早站在上邊。
  走上石崖後,劉羨陽作揖行禮,喊了壹聲老先生。
  兩人經常見面,老人說自己是教書先生,由於醇儒陳氏擁有壹座書院,在此求學治學之人,本來就多,來此遊歷之人,更多,所以認不得這位老人,劉羨陽並不覺得奇怪。
  劉羨陽發現今天的老先生,好像有些不太壹樣,不像以往那般經常詢問自己的求學進展,是否有章句疑惑,老先生曾說學問未深,便嚷著不拘章句,脫去章句,不太妙,若是學問漸深,癖在章句,空守章句,也不妥,世間學問,到底是需要循序漸進的。
  老儒士站在崖畔,眺望江河,沈默許久,轉頭問道:“劉羨陽,妳覺得醇儒陳氏的家風與學風,如何?”
  劉羨陽有些訝異,這是自己與老先生第壹次見面時的老問題了,不知道老先生為何還要再問。
  劉羨陽依舊是差不多的答案,“好。”
  老先生便問,“好在哪裏?”
  劉羨陽笑道:“好在有用。”
  老先生點了點頭,“那真是不壞了。”
  劉羨陽輕聲問道:“老先生先前在想什麽?”
  老人笑道:“上了年紀的老人,總會想著身後事。”
  劉羨陽無言以對。
  老人又說道:“年輕人就莫要如此暮氣沈沈了,要朝氣勃勃,敢說世道有哪些不對的地方,敢問道理有哪些不好的地方,敢想自己如何將書上學來的道理,拿來裨益世道。”
  劉羨陽點頭道:“晚輩爭取做到。”
  老人感慨道:“看到妳們這些年輕人,我們這些老人,便要覺得光陰總是不夠用,教書先生當得還不夠。”
  劉羨陽嘆了口氣。
  老人笑道:“別嘆氣,運氣會跑掉的。”
  劉羨陽楞了壹下,還有這講究?
  老人大笑道:“小時候,家中長輩就是如此嚇唬我的。”
  劉羨陽覺得挺好玩的。
  記憶中,陳平安就從來不會長籲短嘆,倒是他和小鼻涕蟲,經常無所事事,躺在夏日的樹蔭下,或是夜間的田壟上,妳嘆息壹聲,我嘆息壹次,樂此不疲,鬧著玩兒。可好像那些年裏,運氣最不好的那個人,反而壹直是他陳平安。不知道如今當了家鄉的山主,算不算時來運轉?
  在十月初十這天,陳平安乘坐鳧水島備好的符舟,去了趟龍宮洞天的主城島嶼,那邊香火裊裊,就連修道之人,都有多燒紙剪冥衣,遵循古制,為先人送衣。陳平安也不例外,在店鋪買了許多水龍宗裁剪出來的五色紙寒衣,壹大籮筐,帶回鳧水島後,陳平安壹壹寫上名字,鋪子附送了座尋常的小火爐,以供燒紙。在第二天,也就十月十壹這天才燒紙,說是此事不在鬼節當天做,而是在前後兩天最好,既不會打攪先人,又能讓自家先人和各方過路鬼神最為受用。
  水龍宗這邊的某些鄉俗,讓陳平安並不陌生,比如在家鄉上墳祭奠之時,除了添土壹事,與陳平安家鄉如出壹轍,又有諸多相似,就像同樣有那男磕頭不哭、女哭不磕頭的規矩。
  這天燒紙,陳平安燒了足足壹個時辰。
  看得雲海中的水正李源都有些發楞,差點沒忍住去看看那麽多五彩寒衣上邊所寫名字。
  只是壹想到她稱呼此人為“陳先生”,李源就不敢造次。
  在十月十五的水官解厄日,水龍宗舉辦了聲勢浩大的金箓道場,設齋建醮,為先人解厄消災,為逝者薦亡積福。
  相較於之前鬼節購買五彩寒衣的開銷,要想在這場金箓法會上敬香點燈,可就不是幾顆雪花錢了。
  陳平安主動開啟鳧水島山水陣法,李源便假裝自己聞訊趕到。
  陳平安詳細詢問了金箓道場的規矩,最終遞給了李源壹本記錄密密麻麻姓名、籍貫的冊子,然後給了這位水正兩顆谷雨錢。
  說是請他幫忙參加那場金箓道場,讓水龍宗高人幫忙代筆,將那些名字壹壹書寫在特制符紙之上,好為書上這些已逝之人積攢來世福蔭。
  李源實在忍不住,便開口詢問道:“敢問陳先生,這些亡故舊人?”
  陳平安說道:“盡量彌補過錯而已,還遠遠不夠,只希望還有用,還來得及。”
  李源握著那本冊子,點頭道:“放心吧,天人感應,神鬼相通,別小瞧了自己的誠心誠意。”
  於是李源便親自去運作此事。
  陳平安來到屋脊上,今天帶上了那把劍仙,橫放在膝,獨自壹人,茫然四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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