劍來

烽火戲諸侯

玄幻小說

二月二,龍擡頭。
暮色裏,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,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...

杏書首頁 我的書架 A-AA+ 去發書評 收藏 書簽 手機

             

第二百六十六章 磨損心中萬古刀

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

2024-7-24 21:49

  蛟龍溝海面之上,陳平安楞楞看著那個自稱大師兄的青衫劍修。
  少年皺著臉,嘴唇顫抖,然後低下頭去。
  名字古怪的劍修沒好氣道:“要哭鼻子了?怎麽跟小齊當年壹個德行,難怪會挑中妳,講道理行不通,又打不過別人,次次都會躲起來哭鼻子,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。”
  劍修驀然厲色道:“擡起頭!”
  陳平安呆呆擡起頭。
  男子質問道:“為何事到臨頭,還要改變主意,不選擇出劍而是出拳?大聲回答,別扭扭捏捏!”
  陳平安下意識脫口而出:“劍術太差,不丟那個人!拳法尚可,不出不痛快!”
  “我呸!就妳這點武道拳意,也敢說尚可?”
  男子壹臉怒容,轉頭狠狠吐了口唾沫,既沒有齊靜春那種儒雅氣度,也沒有阿良的那種和氣,看上去這個名叫左右的劍仙,昔年文聖門下最離經叛道的弟子,真是壹點也不像個讀書人,只是男子眼底深處的隱藏笑意,愈來愈濃,但是臉色轉為冷漠,再次擡起手臂,大拇指指向身後,“不說這條蛟龍溝,只說那座島嶼上的神像,我嫌它擋住我的路,就壹劍劈了它,妳覺得如何?再說這條臭水溝,我覺得那些孽畜礙眼,就以劍氣洗了它,妳又覺得如何?”
  陳平安誠實回答,“應該算是蠻不講理。”
  但是壹想到此人是齊先生的師兄,很快補上壹個字,“吧?”
  男人嗤笑道:“妳說話倒是客氣,什麽算是,本來就是!”
  他以手心抵住腰間長劍的劍柄,問道:“知道我壹介書生,學劍比讀書更用心,是為什麽?”
  陳平安搖頭。
  他只聽說阿良和少年崔瀺偶爾提到過壹些此人,前者沒說太多,只說是老秀才弟子中劍術最高的,後者則咬牙切齒,壹個欺師滅祖的,對壹個離經叛道的,昔年的同門師兄弟,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,到最後,“姓左的”,在陳平安心目中,就如雲中隱龍,高不可攀,捉摸不定。
  這名出身儒家正統的劍修擺擺手,“這裏沒妳的事了,以後好好修行,別辜負了小齊的壹片厚望,如果妳哪天做得差了,說不定我會來找妳的麻煩。”
  懸停在蛟龍溝之中的男子,對陳平安伸出壹根手指,“任妳境界再高,就是壹劍的事情。”
  對他而言,師兄教訓師弟,從來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。
  道理不道理的?他從來懶得多想,做師兄就是大道理。
  就在此時,雲海驟然低垂,壹尊高達百丈的金身法相浮現而出,是壹位頭頂魚尾冠的中年道人,“妳就是文聖座下弟子,劍修左右?聽說很多人推舉妳為人間劍術第壹?就連倒懸山和劍氣長城,都有很多妳的崇拜者。”
  青衫劍修擡頭望去,“聽妳的口氣,是有點不服?”
  高大道人爽朗大笑,“妳劍術第幾,貧道根本無所謂,只是純粹看妳不爽而已,怎麽樣,找地方痛痛快快打壹架?”
  劍修微笑道:“妳這臭牛鼻子道士,別的都不行,就屬運氣比我好,攤上了道老二當師父,我家先生就不行,只會耍些嘴皮子功夫。但是我家先生萬般不如妳師父,有壹點比道老二強,就是老秀才有我這麽個弟子,連妳在內,道老二的十幾位弟子……”
  青衫男子伸出壹根手指,高高舉起,輕輕搖晃,“不行。”
  他猶不罷休,仰起頭,“比如妳搬出這麽大壹尊法相,又如何?還不是在我劍前……不夠看?!”
  不等男子言語落定。
  從大海之中,掀起百丈巨浪,壹道比整座桂花島還要粗壯的磅礴劍氣,以光柱形態沖霄而起,硬生生將那尊金身法相給瞬間打碎。
  陳平安腳下被殃及池魚的壹葉扁舟,隨波起伏,顛簸不已。
  他轉頭望去,望著那道氣沖鬥牛的雪白劍氣。
  之前覺得風雪廟魏晉破開嫁衣女鬼的夜幕壹劍,已經是世上飛劍的極致。
  這壹刻才發現,還是自己太過孤陋寡聞。
  壹尊金身法相破碎不堪,可是仍有嗓音如洪鐘大呂從空中落下,“貧道不願占妳半點便宜,有那個小子在場,妳我雙方都放不開手腳,不如去往風神島海域,如何?”
  不知何時,那位被劍氣充盈三百多氣府的金色老蛟,已經連苦苦支撐氣府不炸的機會都沒了。
  原來被那位千萬裏之遙的高大道人,不知以何種神通,趁著金身法相被劍氣銷毀的瞬間,從虛空中探出壹根潔白如玉的手指,在金袍老蛟額頭壹點,後者剎那之間形若枯槁,然後字面意思上的心如死灰,由內而外,絕大部分身軀都化作壹陣陣灰燼,煙消雲散,只剩下壹件飄落在海面上的金色長袍,和壹些元嬰凝結的半步不朽之物。
  劍修對此根本無動於衷。
  他只是隨手壹揮,將金袍老蛟那些殘余拍入陳平安的小舟之中,“這點破爛收好了。這趟倒懸山之行,以及之後的劍氣長城,自求多福吧。”
  陳平安彎腰作揖。
  劍修點了點頭,坦然受之,然後也不再多說壹句,禦風向西南方向遠去,然後自言自語了壹句話,余音裊裊,不知劍修是說給自己聽,還是說給陳平安。
  “長生不朽,逍遙山海,餐霞飲露,不食五谷,已是異類也。”
  陳平安默默坐回小舟,將劍修左右丟到他腳邊的三件東西,收入飛劍十五當中,分別是壹件金色長袍,兩根糾纏在壹起的金色龍須,和壹塊拳頭大小的珠子,光澤暗淡,微黃色,有點類似人老珠黃的那個說法。
  陳平安環顧四周,逐漸風平浪靜,擡頭望去,風和日麗。
  陳平安休息片刻,拿起那根刻畫有真正斬鎖符的竹篙,起身撐船去追桂花島,壹時間有些尷尬,渡船可千萬別壹鼓作氣駛向倒懸山,把自己撂在這茫茫大海之上。陳平安瞪大眼睛,使勁望向遠方。
  若是以前,陳平安會覺得桂花島怎麽可能如此行事?
  可是現在,陳平安完全沒有察覺,自己會有這種念頭。
  心猿意馬,不知不覺也。
  那位瀟灑禦風遠遊、不為天地拘束的劍修,突然停下身形,在壹個陳平安註定無法看到他的地方,回頭望去。
  男子眼中所見,是大驪少年。
  但是心中所想,卻是壹位故人。
  那人曾說,我也不願找妳當陳平安的護道人,也知道師兄妳多半不會答應。可是我齊靜春這輩子,就沒幾個朋友,整個天下,我只能找妳了。
  就只能找妳了!
  男子壹想到這句混賬話,就壹肚子憋屈,盤腿坐下,懸停海面之上,雙手握拳,撐在膝蓋上。
  壹身淩厲劍氣愈發流瀉,腳下海水劇烈翻湧沸騰,但是那些霧氣壹樣無法靠近這位劍修。
  世間練氣士,都羨慕那種天生資質驚艷的劍道天才,冠以先天劍胚的頭銜,可是這個男人卻是很晚學劍,而且從來不是什麽劍胚,所以等到此人在中土神洲橫空出世,不是力壓,而是碾壓無數前輩劍修,對於那些所謂的劍胚,此人出手尤其不留情,大肆嘲諷,傳遍天下,不知有多少天賦異稟的劍道天才,從此劍心崩碎,大道斷絕。
  以至於所有年紀輕輕的中土天才劍修,在被人贊譽為先天劍胚後,都難免犯嘀咕,總覺得這句話是在罵人。
  這名劍修,就叫左右。
  天下劍術無人能出其左右的“左右”。
  男子哪怕怔怔出神,眼神依舊壹如既往的熠熠生輝。
  他先前凝望著少年那雙清澈的眼眸,太像自己年少時熟悉的那個臭屁師弟了,仗著自己讀書聰明,被先生寵溺,說起壹套套的聖賢道理來,環環相扣,無懈可擊,還偏要在左右承認辯論輸了後,還要補上壹句,“我覺得師兄妳不是真心服輸,這樣是不對的”,真是煩死人。
  他這輩子最煩先生吹牛自己打架如何厲害,再就是看書極快的小齊,他的翻書聲,以及他講道理的話語聲。
  他只喜歡先生兩次參加三教辯論的盛況,那種夫子遺世獨立、秀才如日中天的氣勢。
  喜歡齊靜春每次與自己壹起遠遊名山大川,他喝酒之後就會登高作賦,會讓人覺得,山嶽再高,千丈萬丈,也高不過此人的學問!
  可哪怕到了今天,老秀才已經沒了任何退路,散入天地,小齊已經不在人世,阿良也離開了浩然天下,男人還是始終認為,先生也好,小齊也罷,甚至是那個貌似自由自在的阿良,都活得太累。
  不如自己。
  因為他左右從來懶得跟人講道理。
  打不過人家,講道理不管用,打得過人家,講道理好像沒必要。
  有劍即可。
  男子嘆息壹聲,站起身,繼續去往西南海域的那座風神島。
  有些話,他覺得矯情了,便壹樣“懶得”說出口。
  小師弟,妳壹定要替小齊多看幾眼這座天下。
  以後有機會就去別處天下看看,壹座座都看遍,小齊這輩子還沒走出過浩然天下,而他是先生眾多弟子當中,最憧憬遠方的那個人,到頭來,偏偏是待在書齋和學塾最多的壹個。
  小齊這輩子哭了幾次,我壹清二楚。因為都是少年歲數被我揍哭的,沒辦法,我講道理講不過他,打架他打不過我。
  小子,妳能想象妳的齊先生,苦兮兮哭鼻子的模樣嗎?
  男人哈哈大笑,推劍出鞘,腳下附近數十座海上島嶼,無論大小,全部被壹切為二。
  人間挺無趣。
  唯有打架才能讓左右稍微提起壹點勁。
  ————
  在匆忙趕路的壹葉扁舟和緩緩前行的桂花島之間,有位其實已經身受重傷的老人,在海上等待陳平安。
  陳平安咧嘴壹笑,是那個神通廣大的舟子老漢。
  兩人壹起乘坐小舟,泛海而遊,很快就趕上桂花島,停船靠岸,桂夫人獨自站在渡口,滿臉歉意,對陳平安說道:“今日之事,我會向範氏祠堂稟明清楚,陳公子救命之恩,我沒齒難忘!”
  陳平安笑意苦澀,搖頭道:“自救而已。”
  桂夫人無言以對,嘆了口氣,與壹老壹少並肩走上桂花島山巔。
  老舟子需要靜養,與陳平安告別,去了自己住處,陳平安跟桂夫人壹起走到了圭脈小院,桂夫人猶豫了壹下,解釋道:“馬致在先前守護桂花島的大戰之中,身先士卒,所以也受了傷,近期可能無法陪妳試劍了,讓我捎話,希望陳公子見諒。”
  陳平安點頭道:“當然是馬前輩養傷要緊。”
  桂夫人有些無奈,“如今桂花島形勢有些微妙,我實在不放心外人進入這座院子,哪怕是金粟都不妥,如果陳公子不嫌棄的話,就由我來負責圭脈小院的飲食起居。”
  陳平安連忙擺手道:“不用不用,只需要像先前那樣,送來壹日三餐就行了,如果不是這邊沒有竈房,我其實都可以自己燒飯做菜。”
  桂夫人笑著告辭,“諸多事務,需要解決,陳公子妳好好休息,有事直接吩咐我便是,院子附近,會有壹位桂花小娘專門等候公子。”
  陳平安獨自坐在院中石凳上,開始閉目養神。
  很快有人敲門,是壹位桂花小娘在門外柔聲道:“陳公子,有兩位來自皚皚洲的客人,見與不見,桂夫人先前說只看公子的意思。”
  陳平安起身去開門,除了桂花島少女,還有壹位滿臉笑意的綠衣少年,壹位臉色肅穆的白發老嫗。
  那少年開門見山道:“恩人,我叫劉幽州,來自最北邊的皚皚洲,我就不進院子打攪妳清修了,只是過來當面跟妳道謝的。”
  陳平安笑道:“好的。”
  然後兩兩無言。
  竹衣少年是滿臉好奇打量著陳平安,陳平安是想著少年什麽時候走。
  老嫗打破沈默,“先前那條金袍惡蛟兩次對妳出劍,壹次是太過出人意料,我擋不住,之後壹次還是我擋不住,除非我豁出性命,可是我這趟出門,需要照顧我家少爺,所以這件事,少爺需要跟妳道謝,我這個糟老婆子,則是需要跟妳道歉。”
  陳平安笑了笑,拱手抱拳道:“心領了!”
  老嫗點點頭,有了些笑意,“公子仁義,以後若是去了皚皚洲,壹定要來咱們劉家做客。”
 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。
  老嫗帶著身穿竹衣“避暑”的劉姓少年,告辭離去。
  兩人與壹位年輕貌美的女子擦肩而過,她與陳平安對視後,笑道:“原來是妳。”
  陳平安有些莫名其妙,所幸那名女子已經轉身離開。
  陳平安這才能夠轉身走向院子,突然停步轉頭對那位惴惴不安的桂花小娘微笑道:“麻煩姑娘,之後如果還有人找我,就幫我擋下來吧。”
  桂花小娘使勁點頭。
  之後兩天,陳平安破天荒沒有練拳練劍,只是翻出那些書籍和竹簡,曬著太陽看著上邊的內容。
  深夜時分,已經躺在床上的陳平安睜開眼,起床走出屋子,壹躍來到屋頂,摘下養劍葫開始喝酒。
  他突然轉過頭去,很快有壹道身影飛掠而至,就坐在他身邊,這位不速之客,手裏拎著兩壇陳釀醇酒。
  陳平安真誠笑道:“老前輩,喝酒找個伴兒?”
  正是那位與金袍老蛟死戰不退的老舟子。
  壹直以舟子身份掩飾世人的老漢,爽朗笑道:“怎麽,嫌棄老漢邋遢?”
  陳平安擺手道:“哪裏會。”
  老漢揭了酒壇泥封,仰頭痛飲壹大口後,沈默許久,才輕聲知道:“桂花島上,經此浩劫,就像壹池塘水,本來魚龍混雜,但是大體上還算井然有序,各不打擾,結果給竹篙亂打壹通,已經變得渾濁不堪,妳這段時間,待在這座小院是對的,小心為妙。雖然絕大部分人,只知道是妳攔下了那條老畜生,還讓整條蛟龍溝都安靜了下去,可我要說壹句不好聽的話了,鬥米恩升米仇。”
  老人無奈道:“更何況大道修行,熙熙攘攘,看不得別人風光的人,可不少。”
  陳平安想了想,點頭道:“就跟街坊鄰居,見不得別家有錢,會眼紅,其實都壹樣。”
  老人嘆了口氣,灌了壹大口酒。
  陳平安問道:“桂花島到底是什麽,老前輩可以說嗎?”
  老人笑道:“如何說不得,其實就是桂夫人的真身。”
  陳平安恍然大悟。
  老人笑問道:“那妳有沒有想過,桂花島上,所有人是什麽人?”
  陳平安試探性道:“山上人,練氣士?”
  老人搖頭道:“桂花島是壹艘渡船,渡船乘客能是什麽人,生意人。”
  陳平安楞了楞,點頭道:“確實如此。”
  老人又問:“生意人走南闖北,圖什麽?”
  這壹次陳平安回答很快,“掙錢。”
  老人悠悠然喝了口酒:“掙了錢求什麽?”
  陳平安笑道:“花錢。”
  老人感慨道:“對嘍,辛苦掙錢,就是為了花錢享福,所以必須要有命花錢。練氣士,天底下諸子百家,何其多也。”
  陳平安撓撓頭,有了些笑意,開始喝酒,這次喝得有點多且快,幹脆就向後倒去,舒舒服服躺在屋脊上,“老前輩,我跟妳說點心裏話,能不能不外傳?而且如果我說了,妳聽了,可能會有點麻煩,不是什麽好事……”
  老人盤腿而坐,身體前傾,雙手搖晃起酒壇子,裏頭還剩半壇子的酒水嘩啦啦作響,老人笑道:“只管說,喝了酒,不說點酒話,多不像話,那還喝啥酒?小子,別看我歲數比妳大了無數,其實缺根筋,傻大膽。再說了,活了這麽大把歲數,如果不是熬著想要見師父壹面,早就堅持不到今天了。而且有些事情,妳說與不說,其實差不太多了,我當時就在妳身邊,聽得壹清二楚,這不就來騙妳的酒話了?”
  陳平安指了指天上,“我以前在家鄉遇到過壹位年輕道長,當時關系還挺好的,就是那個陸沈。之前那場大戰,他算計了我兩次,也有可能是三次。我只說我確定的兩次,壹次是我‘福至心靈’,寫不出雨師二字,便幹脆壹發狠寫了陸沈。第二次是我在獨自壹人面對金袍老蛟的時候,我當時……”
  陳平安把養劍葫擱放在肚子上,雙手放在腦袋下邊當枕頭,“那種感覺,很奇怪,好像所有人的心境、心湖和心聲,我都看到了、聽到了。就像老前輩妳說的那樣,升米恩鬥米仇,我當時發現十之八九的桂花島乘客,是冷漠麻木,或是幸災樂禍,甚至是仿佛恨不得我死在當場,當然還有很多的嫉妒……我之前壹直想不明白,為什麽會這樣,直到剛才老前輩妳說了,這裏是桂花島,都是生意人,而且人人都想活著,我回頭壹想,對啊,我長這麽大,就是靠想要活著,才能走到今天的。”
  陳平安咧嘴而笑,“我有個朋友,是壹名劍客,很了不起。陸沈算計我,我就坑他,故意要他幫我轉告遺言,陸沈要麽不顧面子假裝沒聽到,要麽就只能捏著鼻子轉告我那個朋友,然後被我朋友揍壹頓,壹想到這個場景,我當時就沒那麽怕死了。”
  有些事情,陳平安到底還是沒敢說出口。
  因為涉及到齊先生。
  齊先生要他不管如何,都不要對這個世界失去希望。
  但是當時,陳平安對這個世界,只有失望。
  恐怕這就是陸沈真正的算計,至於具體涉及到什麽,陳平安只有壹種模糊的直覺。
  此刻躺在屋頂,陳平安最後就只是說道:“要對這個世界不失望,很難啊。”
  老人喝著酒,緩緩說道:“妳壹口壹個直呼道家掌教的名字,還有妳那個能揍他的朋友……老漢我心裏頭那些震撼,就不跟妳小子說了,好歹當年也是壹位陸地神仙,這點臉皮還是要的。但是既然妳說過了醉話,那麽老漢肚子裏頭也攢了些心裏話,必須要跟妳說壹說。”
  陳平安剛要坐起身,老漢轉頭笑道:“躺著便是,壹點牢騷話,幾百年了都沒人聽,不需要妳這麽嚴肅認真。”
  陳平安還是坐起身,解釋道:“躺著不好喝酒。”
  老漢笑了笑,抱住酒壇,望向遠方的海上夜景,明月皎皎,美不勝收。
  老漢緩緩道:“我當年啊,也是個世人眼中的天之驕子,脾氣臭得很,說不定如果當年碰上妳,就會是妳失望的幾種人之壹,如今性子當年已經不太壹樣了,否則也不會坐這兒跟妳喝這個酒,陳平安,桂花島上的客人,且不去說什麽好壞善惡,能夠像妳所說的‘走到這壹步’,他們每個人都必然有其可取之處。除此之外,不是有件事妳做對了,別人沒做,他們就是不對的。不是有件事妳做錯了,別人做了,他們就也是錯的。說得有點繞了……”
  陳平安點頭道:“我明白!”
  老漢伸出大拇指,笑道:“當然了,之前那壹架,是妳最對的,挑不出半點毛病,是這個!”
  陳平安開心笑了。
  被自己認可的人認可,真是壹件值得喝酒的事情哇。
  所以陳平安狠狠喝了壹大口酒,然後滿臉笑意,隨口說道:“老前輩說得也很對,我不該以我的道理,衡量所有人。我的道理可能對,有可能不對,還有可能對了卻不太對,還有可能太小了……哈哈,也有點繞!對吧,老前輩?”
  老漢打趣道:“繞得很。”
  陳平安指向遠處,滿身酒氣的少年郎,搖頭晃腦,看來是真喝多了,滿臉毫不掩飾的雀躍和驕傲,笑呵呵道:“老前輩,我認識好多了不起的人。比如之後那位厲害至極的劍仙,我本來可以喊他大師兄的,我也挺厲害吧?”
  老漢點頭笑道:“對對對,都厲害。”
  陳平安醉眼朦朧,轉過頭,迷迷糊糊問道:“老前輩,妳這話好像不太誠心啊?”
  老漢哈哈大笑,難怪自己跟這小子處得來,臭味相投,壹根筋嘛。
  少年向後醉倒,喃喃自語。
  老漢幫著少年放好酒壺,無意間聽到陳平安的那幾句醉話,老人點點頭,這壹夜都守在少年身邊。
  少年當時的醉話酒話是:齊先生,我想明白了,對世界不要失去希望,除了壹定要好好活著之外,其實還有壹層意思,就是當我們對這個世界給予善意後,如果非但沒有得到善意的回報,甚至只有惡意,這個時候,能夠不失望,才是真正的希望。齊先生,我現在道理已經想明白了,但是暫時還做不到,我喝過了酒,明天就努力……
  老舟子其實已經將近五百歲高齡,見過無數人,經歷過無數事,聽過無數話,還是覺得少年這番話,說得很有嚼頭,用來下酒正好,兩壇不太夠。
  ————
  養劍葫內,飛劍十五內。
  有壹本老酒鬼贈送給陳平安的壹部儒家入門典籍,那些粗淺文字開始自己遊走起來。
  最後扉頁上,出現了壹列列嶄新文字。
  順序。第壹篇,分先後。第二篇,審大小。第三篇,定善惡。第四篇,知行合壹。
  在南婆娑洲壹條大河之畔,壹塊大石崖上,兩位儒衫老人並肩而立,壹人肩挑明月,壹人手持圓日。
  那個手掌左右晃動、轉動壹輪小小圓日的窮酸老儒,笑瞇瞇道:“陳淳安,妳覺得我收取的這個關門弟子,善不善?”
  肩上有壹輪袖珍圓月的儒雅文士,點了點頭,卻沒有開口附和。
  寒酸老儒只好自問自答,“善,我看很善嘛。”
  旁邊老人淡然道:“反正妳臉皮厚,妳說什麽都行。妳如今成天嘴上‘善善善’的,合適嗎?難道妳已經認輸了?覺得自己是錯的,我家先生是對的?”
  窮酸老秀才搖頭笑道:“唉,陳淳安啊,為何如此,陳平安不是已經回答妳了嗎?同樣是姓陳,妳的本事自然是要暫時高出壹點點,可這悟性嘛,算了,不說不說,真是說出口就要沒朋友了。”
  儒雅老人冷笑道:“我陳淳安跟妳文聖,可從來不是朋友。”
  老秀才壹臉深以為然,點頭道:“對,差了輩分不說,學問懸殊得厲害,正如那舟子所說,還是要壹點臉皮的。”
  正是潁陰陳氏家主的老人,“有話直說。”
  老秀才伸手遞出那輪圓日,不再開玩笑,語氣有些沈重,“希望可以晚壹點看到妳出手,越晚越好。”
  陳淳安收起圓日,懸停在壹肩之上,於是日月同輝,老人平靜道:“都壹樣。”
  老秀才唏噓道:“讀書人,都壹樣。”
  ————
  青冥天下,壹座天下中樞重地的那座白玉京頂樓。
  壹位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,竟然壹手負後,壹手掌向上攤開,低頭凝視掌心,慢悠悠行走在白玉瑩瑩的危聳欄桿上。
  欄桿下的廊道之中,站著兩位飛升境的道家仙人,屏氣凝神,畢恭畢敬,絕不敢開口驚擾掌教的神遊天外。
  年輕道人收起手,哀嘆著死了算數,身體向外壹歪斜,就那麽墜入白玉京外的濤濤雲海,筆直墜落。
  兩位飛升境仙人紋絲不動,相視壹笑,習慣就好。
上壹頁

熱門書評

返回頂部
分享推廣,薪火相傳 杏吧VIP,尊榮體驗